劉魯輾轉反側了一整晚,不停地想,如果那位空殼子小殿下沒有接受他們的拉攏,而是把這個消息捅給姓周的,那他們豈不是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他越琢磨越不安,只覺頭頂像是懸了一把無形的利刃。
第一聲雞鳴響起的時候,他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翻身起床,在昨夜就已寫好的密信中又加了一句,然後喚來心腹:「快馬加鞭,把這個送給韋大人!」
直到看著心腹的背影消失在路上,他才緩緩鬆了一口氣,心中略微安定了少許。
而另一邊,容祈也一夜未眠。
他能感覺到,隔著錦繡織就的帳幔,四處都彷彿布滿了窺探的眼睛,每個人都謹慎而獵奇地奉承著他,視線中卻沒有一絲一毫髮自內心的敬重,反倒更像是在精心伺弄一隻能夠做成盤中珍饈的異獸。
可即便如此,他卻仍舊無動於衷,只睜大了眼睛望著頭頂模糊一片的黑暗,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著某道或許再也無法相見的身影。
數月以來,他遲疑過也動搖過,甚至有幾個瞬間,他還曾想過要徹底放下過去,放下自己這尷尬而荒唐的身份,從此只向煌煌正道而行……
可終究,他還是只能選擇背離那片幾乎觸手可及的光明。
碎瓷的邊緣硌在他的掌心,即便隔了幾層布料,卻依然鋒銳,容祈慢慢地鬆開手指,又再次攥緊,沉默地感受著碎瓷扎進血肉帶來的尖銳的疼痛,也唯有這樣,才能稍微沖淡盤亘在他胸口的窒息般的痛苦。
……
冬日天短,東方初明便意味著時間已經不早。
容祈從屋子裡出來的時候,「商隊」的人們早已準備妥當,只等他一人,隊伍中有許多人隱晦地流露出了不滿的神情,但他卻視若不見,挑剔地點了兩三樣精緻點心和白粥,便又轉身回去了。
好不容易等他用過了早飯,本以為能立刻出發,誰知容祈卻又擺起了皇子王孫的譜,蹙眉按了下胃,便吩咐人去煎一盞暖胃順氣的藥茶來。
可藥茶煎好,他又不想喝了,說是嫌味道聞著不對。
眾人:「……」
矯情起來還沒完了?
如是在三,見他折騰得實在過分,終於有人忍不住半挑釁半試探地開了腔:「小殿下,再磨蹭下去小心姓周的可就派人追上來了!還是說……你莫不是故意的吧?」
容祈微微一愣,卻沒有辯駁,反倒有些若有所思似的。
那個「商隊頭領」得了這變相的鼓勵,自覺戳破了真相,頓時膽氣為之一壯,上前幾步抓住容祈的胳膊,森然笑道:「小殿下,冒犯了!不過出門在外諸事不便,勞煩你多忍耐些,還是早些上路吧!」說著,便用力將他向馬車拽去。
容祈被他拽得踉蹌了兩步,面色隱怒,不由呵斥了聲,奮力想要掙開。
可他是久病之人,就算用了全力,在常年習武的人看來與兔子撲騰也沒差多少,那商隊頭領便忍不住生出一股隱秘的快意來,愈發放肆道:「殿下,昨天該給你的面子我們可是已經給足了,是你自己不知道見好就收,這可就——」
「怪不得我」四個字還沒說出口,容祈腳下突然平地絆了一下,整個人猛地失去平衡,重重向前撲倒了下去。商隊頭領一愣,剛一回神,就見容祈撐在地上的那隻手也不知按到了什麼地方,似乎被划出了條大口子,此時正往外汩汩冒血,不過片刻就染紅了一小片雪地。
「東家」劉魯這會兒也聞聲出來了,見到眼前的景象,腦子裡「嗡」的一聲,暗道一句不好,連忙趕上前來,一撩衣袍就要去攙扶容祈。
可動作卻被避過了。
容祈坐在地上低低地喘息著,半晌才抬起頭來,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毒眼神望向劉魯,冷笑著譏嘲:「好啊!原來這就是你們所謂的誠意。難怪父皇死了二十多年,你們卻還錦衣玉食活得好好的!」
劉魯倒抽一口涼氣,模樣像是被人在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旁邊眾人更是慌忙垂下了腦袋,眼觀鼻鼻觀心,半聲都不敢吭了。
他們這些遺老遺少究竟是些什麼東西,沒有人比他們自己更清楚了。
與其說他們是心懷前朝與故主,倒不如說是捨不得當初的橫行無忌與錦衣玉食——當然,或許還有不少對於新朝不肯供養他們這些蠹蟲的怨恨吧。
但知道歸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也從沒有人會失心瘋地把這層遮羞布扯下,向眾人展示自己的光屁股。
如今不僅是破天荒地頭一次,還竟然是從貨真價實的皇室遺孤口中說出來的,這對他們這些人而言不可謂不是奇恥大辱!
也正因此,劉魯再看向那名商隊頭領的眼神就變得兇惡極了,就算是瞎子都能感受到其中濃重的殺意。
商隊首領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並不是死士,更不想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遷怒而送命。可他正在琢磨要如何挽救自己的小命,卻見容祈忽然搖了搖頭,晃晃悠悠地扶著馬車的車轅站了起來:「罷了,一個不懂事的莽夫而已,孤不與他計較。」
血順著容祈的手指滴下來,在寂靜的院子里發出撲簌的輕響,幾不可聞,卻又像是敲在許多人心頭上。
容祈卻連眉毛都不動一下,彷彿受傷的根本不是他的手,而後,他陰惻惻地笑了聲,意有所指:「劉大人,你惱羞成怒想殺人是你的事,可別打著為孤出氣的名號,孤福薄,受不起這份孝敬!」
劉魯臉色僵硬到了極點。
好一會,他才勉強地扭曲出一個大概是笑容的表情,怨毒地瞅向那個商隊首領:「還不快謝謝殿下寬仁!」
商隊首領聽不明白這番言語交鋒背後的深意,只以為自己撿回了一條命,連忙依言湊到馬車邊上,點頭哈腰地奉承起來,再不見一點剛剛的倨傲放肆。
容祈被攙扶著上了車,任婢女小心翼翼地處置傷口,聞聲輕輕挑了挑嘴角。
而另一邊,上了另一輛馬車的劉魯卻厭惡地壓低了眉弓,低聲吩咐心腹:「商隊也該換個領隊了。」
心腹垂頭應是,手在腰間刀上扶了一下,隨後無聲地退了下去。
沒有人再鬧幺蛾子,幾十人的商隊終於順暢地運轉了起來,車馬喧囂得一如既往,似乎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們原本的領隊已經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而新提拔上來的領隊更是在短短一兩個時辰里就與整隊人混得親密無間,仿若早已帶領眾人走南闖北了幾十年。
給容祈過清理傷口的婢女在中午送飯的時候,再看向他的眼神便再沒有一絲女人對於高貴俊美的男人的覬覦了,而是不自覺地變得敬畏了起來。
容祈也難得地給了她個正眼,卻沒說話,只笑微微地點了下桌面上米粒大小的一塊雪白碎片。
婢女瞬間冒了冷汗,在意識到了對方的意思時,連聲音都開始緊張得發抖:「殿下手心被沙礫擦傷,若有不便之處,吩咐婢子就好!」
容祈滿意地點點頭,淡淡吩咐:「扔了吧。」
自覺性命被拿捏在對方手裡的婢女連大氣都不敢出,迅速地將那片從容祈傷口裡挑出來的碎瓷片用茶杯底捻碎成了粉塵,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桌面清理得乾乾淨淨。
容祈看見這番舉動,愈發笑得溫柔極了。
看看,這個世上的事情不就是這樣么,他默默地想,他手心的傷究竟怎麼來的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個不容辯駁的聲音說它是地上的沙礫擦出來的,那便是了。
就好像當初所有人都說容瀟是禍國殃民背信棄義的大奸臣一樣,有人唱戲,有人捧場,假話便也可以編得花團錦簇,流傳千古,簡直比話本子里的起承轉合還有趣。
而接下來的日子裡,或許是心有餘悸的緣故,再沒有人敢於用自己的腦袋去試探這位病懨懨卻一言不合就要見血的皇子殿下了,容祈折騰了幾回,大概是覺得無趣,就也消停下來,餘下的路程便順利得異乎尋常起來。
年關將至時,商隊已經到了江南。
最終的目的地並不在錦繡繁華的秦淮河畔,而是相距近百里的一處僻遠鄉間。
湖畔葦草衰黃,波光清冷,陽光卻依舊柔和,安靜地灑在千頃碧波之上。
渡口旁靜候著一艘朱漆畫舫。
劉魯親自來到容祈車前:「殿下,請上船吧。」
可惜再帶病出京、又一刻不停地奔波了大半個月之後,容祈的身體狀況已經堪稱糟糕透頂,每天幾乎都在嘔血,或許也正因為病痛不停加劇的緣故,他的性情也一日比一日乖張。此時聽見劉魯來請,他也沒有什麼好臉色,靠在車壁上緩了一會,又咳出一口瘀血,才漠然瞥向對方:「肩輿呢?」
劉魯略有些尷尬,車船之間相距不過十來步,他們還真沒準備這東西。
容祈便冷嗤道:「劉大人莫非是等著看孤出醜?」
劉魯:「……」
他這一路上碰釘子已經碰得習以為常,連憤怒的情緒都被這位祖宗給耗光了,聞言仍然只覺滿心麻木,只發愁沒辦法憑空變出一架肩輿來。幸好,好說歹說之下,終於勸得容祈答應讓人將車廂直接抬上船去,這才不至於將差使辦得功虧一簣。
眼看著沉重的車廂被幾名壯漢平穩抬上了船,劉魯總算鬆了口氣,差點直接虛脫下去。
畫舫緩行了兩刻,湖心有島嶼顯出輪廓。
正值暮色四合之時,島上燈火漸次燃起,高閣之上舞姬衣袂翩躚,婉轉笙歌跨水飄來,遠遠望去,整座島嶼仿若琉璃仙境。
劉魯忍不住愜意地和著歌聲在膝上輕輕地打起了拍子。
但下一瞬間,馬車中傳來的話聲就把他連日里難得的好心情攪得一點不剩。
容祈半死不活地咳嗽了幾聲,厭煩道:「島上野鴨這般聒噪?」
劉魯:「……」
若不是為了那點狗屁的皇室血統,他早在半個月前就親手把這傲慢刻薄的小畜生掐死了!。
畫舫剛剛靠岸,他連聲招呼都沒打,就被狗攆著似的飛快下了船,直奔滿島紙醉金迷的中心。
劉魯卻不知道,就在他一心只想擺脫燙手山芋的同時,身後容祈靜靜地將車窗開啟了一線,蒼白的臉上慢慢露出了個彷彿是憐憫的笑容。